考官们联袂入宫时已经过了平时宫门落锁的时间,值宿宫廷的禁卫早得吩咐,为他们留了角门,是平素宫人进出之处,通向一条夹在两座宫室之间的狭窄小路。
考官中不乏身高马大之辈,走起路来缩肩低头,好不习惯,像一群垂头丧气的败军之将,心中难免不适,越走心中越是忧虑,然而皇帝并没有在此时召见他们的意思,只吩咐禁卫空出两间值房,让考官们住了进去。
将几人请到值房中的禁卫也留了下来,既护卫他们,也担了监视之责。
考官们心中虽然不安,对此安排却并无异议,只当皇帝懒得见他们这些出了纰漏的臣子。
何况宿抚此时仍在称病罢朝,便是自觉在阅卷之中一颗公心,清清白白的考卷都不好在跑到宿抚面前喊冤,何况其中还有心虚者,因此只得认命地在值房中歇下,听着风雪敲窗声入睡。
直到此时,朝中还无人预想到这场纷争掀起的风浪多么滔天覆地,只有身在局中,才能感觉到些许惊涛骇浪的先兆。
应承安处置朝政并不向宿抚那样经常拖延到三更才结束,恰相反,奏折在他手中从不过夜,哪怕今日处置落第士子闹事稍分出了精力,也不过比平日慢了小半个时辰,不到子时就清空了书桌,靠在椅上稍活动了下手腕,准备起身回偏殿休息。
然而还未等他站起身,肩上微微一沉,宿抚一手按在他肩头,发力叫他坐了回去。
应承安力气比不上他,猝不及防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按回了龙椅上,不知道宿抚又想做什么,迷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宿抚好像避之不及一般收回手,出口的倒是关切之语:“天寒雪重,承安畏寒,往来不便,今夜不如先歇在书房。”
应承安肩上没什么肉,摸起来极为单薄,骨头硬得几乎硌手,宿抚却侧身靠在桌边,借着烛光低头看了看应承安的神色,忍不住叹了一口气。
“承安怎么就是喂不胖呢?”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说,“总让我疑心风一大就要把承安吹走,怎么放心让你踏入风雪中?”
应承安疑心他这句话有些一语双关,但刨除本意,余下的另一个意思并不太让人开心,但他坐在龙椅上,偏过头去和宿抚对视片刻,还是露出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。
他登基后已经很少有什么真心发笑的时候,亡国后更是少有欢欣之时,便是唇边含笑,心中也多藏着悲愤。
这一笑不自知,却如红梅凿雪而出,带着人间芳菲色,但夺人眼目的不是一眼可见的艳,而是从不曾摧折的一身硬骨。
宿抚指尖发麻,踟蹰了一下,不禁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,怕它从胸腔中跃出,将他不能出口的一腔爱慕给应承安看。
他不敢。
应承安不知从宿抚神色中审视出了什么,他放松下来,向后倚去,有些心不在焉地说:“是该挪出点时间强健体魄……唔。”
宿抚再度张开手掌拢住了他的肩头,五指抵在穴道上,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,为他舒缓疲劳。
应承安刚开始还能维持腰背挺直,不过片刻就被按得半趴在了桌上,语调里已经带上了倦意:“窄榻只有一张,你睡哪里?”
亡国君在人前的仪态一向毫无疏漏,除非当真痛极,绝不可能坐不端正,今日不知是有些疲惫还是稍稍释怀,居然卸下防备,显出了难得一见的松懈。
宿抚被这慵懒声色激得手腕一紧,手上力道重了些,应承安反应了一下,慢吞吞地说:“嗯?”
宿抚连忙收敛心神。
他已经将肩头那一块被手掌罩着的皮肤焐热,察觉到肌肉放松开,便把手移向后颈,在颈侧摸索了一下,寻到基础微有紧绷的肌肉,又使力揉捏数下,应承安就整个人全趴了下去,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,袖摆从桌沿垂下,烛光映射过去时微微闪着金光。
宿抚才道:“我不畏寒,走一走也无妨,今晚我去偏殿暂住一晚,承安不介意借我床榻吧?”
“那无妨,”应承安说,“我记得偏殿里也有子和的用具……”
大概是被按中了某处酸胀得厉害的地方,他的声音又被匆匆地收了回去,只从唇缝里溢出一声轻喘。
片刻后宿抚感觉胳膊有些酸,就松开了应承安的后颈,暗中甩了下手。
应承安重新直起身,又问道:“今日怎么突然如此殷勤?”
宿抚适才见应承安活动肩颈,下意识地就做了,如今被问到头上,却找不出别的理由,只能信口胡诌地说:“今日见承安处置骤起之事,轻描淡写,心生艳羡,忍不住讨好承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