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月楼,江湖地。
李淑庄照常坐在望淮亭里,凝望亭外的秦淮河,静静倾听游船、画舫传出的丝竹管弦声。今夜风很大,也很凉,却无力削减游人寻欢作乐的兴致。
风吹动她的衣袍,一路卷出园林,将河水不断掀起,形成波浪和急流。她内心思绪如潮,心境起伏十分剧烈。秦淮河温柔的波涛,已形容不了她的真实想法。她现在更像钱塘江涨潮时分,卷起如雪白沫、不住击打江岸的滚滚怒潮。
她不应如此,因为她是魔门宗主之一,不能胆怯软弱,亦不能愤恨激动。何况,当她心情不好,自我怀疑时,便服用丹药,让它们发挥作用,忘记所有烦心事。她知道自己沉溺丹道,极易引火烧身,变成药物的奴隶,却怎么都停不下来。
无奈的是,丹药固然灵验,却不是次次都能为她解忧。药效终有过去的时候,她也会重新清醒。原本存在的众多烦恼,往往不肯走开,反倒愈演愈烈,涌到她眼前,逼她作出决策。
她看待烦恼,如同看待旧屋子里,四散飞舞的灰尘和蛛丝。它们围绕在她鬓边,无所不在,如影随形。无论她怎么打扫,都挥之不去。
她在想乾归,又从乾归想到桓玄,总而言之,是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反复掂量。
乾归风尘仆仆,如约而至。他抵达江陵的第一天,便找上了桓玄,向他自报家门,表达出投靠的意思。他是新近崛起的青年高手,实力自然不用多说,名气也相当响亮。桓玄一听他的姓名,心中十分高兴,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。
按理说,从此以后,乾归将取代匡士谋的暗桩位置,专心致志辅佐桓玄,并把各项情报送出大司马府。魔门亦将再度掌握主动权,观察桓玄的一举一动。
但谁都没想到,乾、桓两人会面后不久,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。
桓玄侃侃而谈时,似是一时兴起,想给乾归一个下马威,使他产生敬畏之心,所以他们促膝谈到最后,他陡然提升功力,造成泰山压顶般的强大压迫感,展示因先天真气而生的精神压力。运功之时,他双眼瞳孔处隐现一圈紫芒,身躯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寒气,颇有凌厉邪异的感觉。
这是上位者常见的做法,以免下属轻视自己,一转头便欺上瞒下,生出不臣之心。那时候,寒气步步进逼,毫不保留地展现威势,立即激起乾归护体真气的流动。他周身亦透出阴寒气息,满脸均是惊讶神色,却跪坐在地,一动不动,双眼紧盯桓玄,仿佛挨了一记雷劈,忘记动弹似的。
桓玄见状,不由面露微笑,对他的反应更为满意,自以为武功进益极大,连巴蜀第一剑客都要当场拜服。
这个想法并不算错。他天生聪明,又勤于练功,武学修为比起过去,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。现在他若与聂天还等人对敌,胜败乃是五五之数,已不会轻易落于下风。
然而,乾归愕然瞪视他,张开嘴却说不出话,绝非出于敬服或惧怕,仅是纯粹的惊讶。
用较为简单的话说,他是彻底惊呆了。桓玄却自视过高,始终从另一角度理解,全然看不透他的心事。
乾归在魔门之中,地位虽不如各派各道的宗主,却也不是常人可比。桓玄提气运功,眼露紫芒,导致他看出《天魔策》的影子,在一瞬间心荡神驰。
魔门武学五花八门,驳杂繁多,均源于这本源远流长的秘典。各分支自行演绎变化,发展出不同的奇功异术,却无法脱离本来面目。换句话说,魔门中人修炼了魔功,即使事先不知彼此身份,动手之后,也极有可能从招式内功中察觉不对,及时收手,喝问对方是谁。
桓玄出身名门,自幼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,和魔门绝无半点关系。乾归受命前来,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,当然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。因此,他大肆展露魔功,乾归生出微妙感应,心里立刻惊疑不定,甚至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,已经忘记什么叫作定力。
他有成百上千个想法,从最坏的想到最好的,偏偏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。
如果桓玄知晓了魔门的存在,心怀恶意,故意吓人一跳,当面挑破这桩惊天秘密,那倒还容易解决。奇怪的是,现实恰好相反。他对魔门似乎一无所知,也无意为难乾归,试探后感到满意,遂收回真气,好言好语地抚慰他了一番,又问了问巴蜀豪族的详细情况,便叫他退下休息了。
当晚,乾归在夜深人静时,避开大司马府里的人,准备采用魔门的隐秘手法,传出这份不可告人的情报。此事超出了他的能力,使他必须向人求助,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