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人看苏夜,看到的是黑衣、黑袍、黑布遮面。关七看她,看的却是重重遮掩后的真实容貌。
她面对这场倏然爆发的意外事件,匆忙赶到现场,正面凝视足以与方歌吟并肩的强大对手,神色仍然静如渊海,具有令人心平气和的力量。她在这儿一站,连带关七也呆呆站住了,当场扭转气氛,缓解了那股无形压力,让人纷纷深吸气、深呼气,如梦初醒似的,伸手去擦头上冷汗。
关七一动不动,疑惑地盯着她。她落地之时,他脑子里涌出许多零落的记忆碎片,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。
他不在意她容貌美丑,只在意那点似曾相识。他应该没见过她,却觉得她有点儿熟悉,甚至于,他依稀记得,在某个电闪雷鸣,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,自己曾和她交过手。
记忆相互冲突,所以他迷惑极了。他茫然四顾,尝试回想往事,立即想起一道漆黑刀光,一道绯红刀光。两种刀光纵横交错,宛如上天撒下的一张大网,罩住了他,阻止他破网而出。
绯色轻盈如梦,凄艳绝伦,美如一场心碎肠断的离别。那道黑光则是深沉激烈,像一条穿出浓厚云层的深黑巨龙,张牙舞爪向他逼近。
他的手在身前乱挥,想抹掉这些纷乱的画面。这动作非常孩子气,也非常无助,却没有人会当他是无助的孩童。
他试图回忆的时候,苏夜目光十分柔和,流露出关切和怜悯,触及他的心灵。在一大群或惊慌,或震骇,或另有所图的人里,她真是独树一帜。她无需解释,他已凭着直觉和灵性,明白她对他并无敌意。
因此,他若有所觉,突然安静下来,不再狂呼滥叫了。醉杏楼一带民居起火,硝烟气味早已飘散到这里,使环境非常糟糕。他却毫不在意,像是正漂在风光明媚的湖面上,任凭阳光照着他,享受难得的宁谧安详。
他自以为记得她,包括她的人,她的刀,她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于是,他混乱的大脑得出一个结论——她对他十分重要。
这个结论当然是错的,却不算太坏。至少,苏夜全身心同情他的遭遇,愿意伸出援手,将他拉出记忆的泥沼,而非利用他、调唆他,把他当作杀人工具。
苏夜见他木然呆立,眼神里的狂乱逐渐消失,心想他可能发疯发够了,顺口答道:“我只是个过客。你根本不认识我,所以我报上姓名,你也不会知道。”
不知怎么的,这个回答像是一道输错了的口令,让关七再度宕机。他又不说话了,仅是直勾勾望着她,像机器人多于像人。她简直能想象出他神经运转时,发出的吱嘎杂音。
她扫视一眼关七身后众人,发现他们要么大眼瞪小眼,要么集体变成了抬头看屋顶的木偶,竟无一人出声。她只好再接再厉,用尽可能温和的口气道:“关七。”
关七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“你病了,而且病的相当严重。你不该留在这地方,因为人越多,你的病就越重,”她耐心地解释道,“我有个主意,把你带到洛阳去,找那个姓温的照顾你,怎么样?”
入夜不久,北风刮得一刻比一刻猛烈,像是要把行人吹成风鸡。当然,这时候的夜晚,本就没有多少行人。今晚没下雪,也不会下雪,气温却很低,足够冻透棉衣,一直冷到骨头里。
关七一听“温”字,口中忽然发出怪异的呻-吟声,哑着嗓子道:“姓温的?”
苏夜笑道:“大嵩阳手,温晚,温家的温晚。上个月我去了洛阳,和他谈过一次。他了解这二十多年来,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,也愿意收留你,和你解释清楚,直到你彻底清醒为止。”
关七英俊而空洞的脸孔,倏地皱成一团。他用手掌拍打头顶,拍了几下,手指抓着头发,胡乱地梳理抓挠一阵,喃喃自语地重复:“温晚……温晚?”
远方的呼叱喝骂,仿佛隔了一张厚实的帷幕,离他远到不能再远。他人在梦境当中,离梦醒仅有一线之隔,端看能否戳破这个泡泡。
戚、罗两人至此已经收手,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,同样未发一言。
两人剑法炉火纯青,浑然天成,足够以一当百,但关七一出,他们只能奋力抵抗,绝对做不到与他面对面,平静自若地侃侃而谈。